原创： AKATSUKI X博士

有个在前门的哥们，问我，你跟天安门看过升旗吗？

我听见了，跟他开玩笑：那地是旅游景点吧，谁大半夜过去排队啊。得到我戏谑的回答，他却摆出了一幅老师的面孔，告诉我真得看看。

按照他的说法，他觉得比升旗更有意思的，是对观旗游客的人间观察：

在观旗现场，你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更重要的是，还能从他们那个早上充满希望的神情中，感受到一种力量感。

而且，他还给我举了个令他难忘的例子：

在一个深秋的夜晚，他看见一个中年、一条腿是没有了的女老师，梳着那种特别朴素的发型，穿着那种上世纪90年代的衣服。她拄着两拐向前努力地走，没走几步就扭过头对她的学生们喊道：看，同学们，前面就是天安门了。

那幅画面在他心里就像油画一样，凝结住了。让他记住了，女老师那张身处逆境却又乐观的脸。

这种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的描述，让我心往神驰，想去现场看看观旗的人们。

在很多人眼里来北京看升旗是件容易事。

但，这种想当然的看法，可能只是因为你过得不错。对于一些你看不见的人来说：去首都看升旗，可是一件需要精心准备的事。

在他们看来，天安门升旗是见证中国富强生活的剪影，而现场观旗便是将这个虚拟概念现实化的一次升华。

△ 抖音留言节选

所以，人们都希望看到伴随朝阳而至的升旗仪式。因为每到此刻，曾经孤立的个体，便和这个国家紧密连接在一起。

而且，不单是国人把天安门的升降旗仪式当成一种朝圣，在外国游客眼里亦是一景。

旅游圣经《Lonley Planet - 孤独星球》在中国部分的介绍中，天安门广场的升降旗仪式就因“无可挑剔的正步”，被推荐给各国游客观看。

因此，天安门升旗仪式和傍晚的降旗仪式成为了中国最热门观光项目之一，每天都有万人以上前来观旗。

△ “升降旗仪式中的解放军战士，用精确到每分钟108步、每步75厘米的完美正步跨过长安街。”

距离广场近的旅店天天爆满：其中，位于前门左右两翼、溜达5分钟就能到广场安检口的两家北京观旗宾馆，最受欢迎，每天200多间客房都会被填满。

△ 观旗宾馆，经常有当天订不到房的情况

西面的观旗宾馆，是东边的分店，但角度却要比本店更好，满房的速度也更快。

这间酒店从每天中午开始，一直到晚上8、9点，都会有游客络绎不绝地走进看上去不起眼的小门。

在西店，负责打扫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几乎每天，他们129间客房都会被游客填满。

倘若运气不错，分到一间窗户朝北的屋子，便能坐在窗前的小椅子上一览无余地看见整个广场。

往来游客中，既有打扮得体的商人、穿着布鞋拿着现金准备入住的朴素老人，也有20多岁操着淮北口音的少女；纵使这些人的面貌、阶层、年龄不尽相同，但却都是为了同样目的来此落脚：观旗。

所以，从某种意义而言，观旗宾馆之于很多人来说并不只是一座宾馆，而更像是朝圣前的最后落脚点。

逼仄的过道、简陋的装修、形同虚设的隔音，在外国游客眼里是不可接受的；在agoda的评论上，他们列举了这间酒店的种种不足：

1.房间不干净，打扫不认真。

2.前台不会英语，服务差。

3.客房晚上没热水，设施差，没隔音。

△ from agoda

外国游客并不是空穴来风，这间酒店的隔音不好到了什么程度呢？躺在床上，你就能听见隔壁屋的游客，跟自己的亲戚通视频，大声地告诉他们一定会给他们录升旗视频、给他们带土产；听见楼上的小孩大喊大叫。

但即便这样，在国人眼里，这座宾馆依旧是不可多得的宝地。

你只需看一眼他们的脸、跟他们聊聊天，便能感受到他们能住在这里的幸福感——为什么？因为他们坐在屋里就能看见灯火璀璨的天安门城楼。

△ 距离安检口只有500米，是观旗的宝地

这种幸福感，住在我隔壁的王霞夫妇身上便能得到体现，他们是河北蔚县农民，36岁。她和丈夫这次来北京只待一天，就一个目的——要看升旗、看天安门。

他们从县城花了62块钱，坐了一天汽车到北京只看天安门的行程，令人诧异，我问她为啥一定要看升旗，她从小就想来天安门看看，七十年大庆的升旗太壮观了，感觉必须得来首都体验一下祖国的富强。

在她宏大的叙述下，我好奇地追问却显唐突：

“为啥只待一天呢？”

“北京（花费）太贵了，再说看完升旗、天安门、故宫北京还有啥可看的？”

△ 酒店大堂

王霞的回答，听上去很平淡，但她的表情却难掩期待；这种表现不过是观旗宾馆200多个住户的一个缩影。

在这里遇见的每个人，你都能从他们的眼中感受到炽热的期待。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愿住进这家宾馆。

对于一些年长的游客来说，他们得知这家酒店的信息是从乡亲、朋友打听到的，因此每天都能见到几个人亲自走过来问还有没有房。

正因找不到房的多了，一些附近的居民会搬个小马扎或是直接蹲在宾馆门口，向每个悻悻然的游客吆喝着“住店住店，便宜啊，观旗10分钟”。

不过游客是很警惕的，他们只会拘束地询问房间的价格、位置和设施。

正因前门地区旅游太火了，所以是像一日游、诈骗等旅游骗局的发生地，在网上一直被人吐槽，特意提到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容易挨骗、挨宰。

这一点，并不是游客的无端指责，情况之甚，都让北京地区发行量数一数二的《北京晚报》专门写了篇大稿，揭露黑摩的、一日游等欺诈消费防不胜防。

△ 北京晚报 2019年10月31日 18版报道

所以，大部分游客在观旗前的最后一晚都相当拘束。就像闯关的马里奥一样，小心翼翼地进行着每个步骤，生怕跌进什么未知的旅游陷阱中。

从洛钢集团退休的刘大爷，在回家前最后一天就跟观旗宾馆住。他说早听说前门这附近全是骗子：“吃炸酱面20一碗就2两，太气人，你说他们咋能这样？”

因此他非常谨慎，就跟楼下面爱面吃。一进去就先看明白碗多大，才点了一碗18块的炸酱面，确认无误，才慢慢地填饱肚子。

在填满肚子之后，一些人便会慢悠悠地上楼，准备回去睡觉；一起盘算着明天几点起，幻想着那一刻的降临。

但更多的人则会选择去广场上闲逛，在附近的商店买一些纪念品，把自己的行囊装满。其中，最受欢迎的东西就是带有明显天安门特征的旅游纪念品，比如几百块不等的景德镇主席雕像、花盘以及几十块的车挂。

但，跟门可罗雀的商店比起来，门外小商贩的生意要火的多。

在天安门东侧街，操着不同口音的商贩，穿一件大外套，背一个小书包。见到游客就一边问要不要纪念品，一边把自己的衣服打开，展示他的商品。这些纪念品大多是商店里也有的小物件，但价格只有店里的一半，10块、20块相当便宜。所以，不一会儿身边就围满了游客，生意兴隆。

每一个买到心仪纪念品的游客，就像是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心满意足地结束贴近观旗前的最后一晚。

在他们回到酒店休息的时候，大多没有注意到他们对面，只隔一条街的地方也有人在度过快乐的一晚。正对面有一个大院，叫前门23号，里面都是豪华餐厅和老洋房。这里也是朝圣的圣地，里面藏着源自纽约的 Blue Note 俱乐部，是爵士乐乐迷的圣地。

进去你就会发现，无论是从西柚香氛、人流量、装潢还是贩卖的乐队签名麦凯伦12年威士忌这样的商品，都与仅隔一条街广场的气质迥异。

能在一座城市中融合这么多不同文化属性、差异性的特征，或许就是像古代长安、罗马，现在的北京、纽约这些国际化都市充满魅力的原因吧。

这是观旗前的最后一晚，这些形形色色的人，让这个国家的形变得更加立体。

不需要闹铃，凌晨四点，隔壁屋的洗漱声、楼道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关门的碰撞声组成的交响乐，就能把我唤醒。

走到门口，就能看见各个房间的住客从宾馆的小门鱼贯而出，迎着冷风，往200m外的地下通道走去，准备观旗。

但没有住在观旗宾馆的人，则要更艰苦，在地下通道里我见到了几个安徽哥们，他们都从南城住处打车过来，然后躲进地下通道避风，凑在一起盘算着过安检之后怎么样才能抢占第一排。

在闲聊的过程中，他们跟我分享了在网上的抢占观旗最佳地形方法论，简单来说就三个词：早排队，使劲跑，抓住绳。

所谓早排队，指的就是凌晨4点就得过来排；使劲跑就是过了安检就得跑，不跑第一排就没戏了；而抓住绳，就是说到了第一排一定要抓住绳子才能不至于被挤出去。

因此他们几个人特意穿上了跑鞋，把鞋带系的很紧，就是为了一会更快的到第一排。

他们不是第一次来北京，但在看了七十年大庆之后，觉得天安门升旗是中国富强的一个符号，是中国人都该自豪的仪式。

△ 马蜂窝上一篇教你如何在天安门观旗时抢第一排攻略中的手绘讲解图

一开始，我还觉得他们的准备工作有些夸张，但当走出地铁口，就发现这个景象的确如此；绝对不是攻略作者的故弄玄虚。

只要走出通道，就能看见安检处密密麻麻的游客队伍，长度得有200米。

△ 5点的天安门广场

在冬天看升旗要比夏天辛苦的多，不同与其它地区的生冷，北京的风是有秉性的：从蒙古高原而来的空气会带着冲击力从人群中的缝隙吹过，往衣服里钻。

周围的游客没有抱怨，只有兴奋的张望。年轻人开心地讨论一会怎么抢占第一排，而老人则跟家人回忆年轻时想来天安门的想象，和即将美梦成真的激动。

有一位来自浙江台州的49岁李先生，推着轮椅载着自己的老父亲专程来北京看升旗。为了防止父亲着凉，他用羽绒服围巾和冷帽给他全副武装。

他说，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在浙江水泵厂当工人，参与生产了毛主席纪念堂的设备制造工作，当时他们单位集体还获得了一张奖状，这让老人因身为集体中的一分子而感到骄傲。

△ 老人所在单位曾经获得的奖状 From：http://zvew.com/

但可惜的是，一直没来过北京。所以这一次，就是为一了父亲的愿望，带他来这，重温一下他一生中为引以为傲的证据。

6点，安检口开放，被风吹的东倒西歪的游客们像打了肾上腺素一样开始往天安门前进。

一过安检，即便风已经大到把广场的垃圾桶都吹得四散飘零，人不分老幼，全都像开了氮气加速的跑车一样，往观旗的最佳位置冲去。

所有观旗的人，都想冲到第一排，在其中还有很多行动不便者，即便行走困难，依旧竭力前行，试图离升旗台近一点，好让观旗的视野更宽一点。

所有来看升旗的人，都穿上了自己最华丽的衣服，纵使时尚人士或许会从品味上觉得略显土气。但也掩盖不了他们对观旗时打扮的精心考究。

在从6:00入场到6:56的等待过程中，除了熟睡婴儿，所有人都保持的兴奋的精神头：很多人都在探讨着怎么录升旗才更美的技巧，还有一些孤例，为了抗冷，还做起了早操，自我发热。

数万人就在11月的寒风中度过了56分钟，当国旗护卫队横穿长安街的时候，所有人都拿起了手机开始屏吸注视，直到军人们走了138步、直到把国旗升至28.5米处，这个过程才伴随着欢呼而结束。

当五星红旗在太空中飘扬的时候，从沈阳来的一家人叫住了我，让我帮忙给他们家在天安门前照张相。我照完像，把相机还给他。

然后，我蹲下问他们家的女儿为什么大冬天的看升旗，她回答，因为这是天安门的升旗，爸爸说到时候上了学跟同学说就很自豪。

看着这家人满足的表情，我似乎明白了观旗对于他们的意义。或许就像乔治.马洛里那句“山就在那”一样，同样的意境。

而住在观旗宾馆的住客则会徒步返回酒店睡个回笼觉，等到下午1、2点，他们再拖着行李回到自己的家乡，在路上把观旗的视频发送给自己的亲友，给他们讲述这段在北京、令人骄傲的奇遇。

而观旗宾馆，在送走一批客人之后的6个小时内，又会被新的一波人填满，继续帮新游客完成他们来北京要办的大事。

从天安门回家，我又路过了每天上班都会路过的天安门东，又听到我都能倒背如流的报站名：

“下一站是天安门东，去往天安门广场、国家历史博物馆、毛主席纪念堂、前门的乘客，请在天安门东站下车。”

但这次，我再也不觉得这个声音，只是报站名那么简单。

设计/排版：文特森

原标题：《观旗宾馆中的大国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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